务虚笔记

务虚笔记

史铁生
史铁生的长篇小说。《务虚笔记》是史铁生半自传式的作品,由二十二个段落合成。《务虚笔记》叙述了上世纪50年代以来的社会嬗变带给残疾人C、画家Z、女教师O、诗人L、医生F、女导演N等一代人的影响。我们将默默地凝望,隔着咫尺空间,隔着浩瀚的时间,凝望生命的哀艳与无常、体味历史的丰饶与短暂。他抑或我、不动声色却黯然神伤。
我站在今天设想过去又幻想未来,过去和未来在今天随意交叉,因而过去和未来都刮着现在的风。
但那很可能是因为我们忘记了,或者不曾觉察,忘记和不曾觉察的事等于从未发生。
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话你会以为几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群,白的、灰的、褐色的,飞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这样,一直都是它们,永远都是那一群看不出有什么不同,可事实上它们已经生死相继了若干次,生死相继了数万年。
我们并不知道我们最终要去哪儿,以及要去投奔的都是什么。
一盏和一盏路灯相距很远,一段段明亮与明亮之间是一段段黑暗与黑暗,我的影子时而在明亮中显现,时而在黑暗中隐没。凭空而来的风一浪一浪地掀动斑斓的落叶,如同掀动着生命给我的印象。我感觉自己就像是这空空的来风,只在脱落下和旋卷起斑斓的落叶之时,才能捕捉到自己的存在。
那是一个老人写下的书:一个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烧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烬/尘灰悬在空中/标志着这是一个故事结束的地方。
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而实在的答案便会限定出真确的痛苦。
死,怎么可以把一个人那么多那么多不容轻蔑的痛苦、愿望、期盼,也许还有幸福,就那么迅速、简单、轻而易举地统统化为零了呢?死是什么?还有灵魂,那个刚刚离去的灵魂这会儿在哪儿?
关键就在这儿——任何形式都是要说话的,都是一种公开的或悄悄的告白,一种形式不是表达一种真意,就是变卖一种真意。你可以闭目塞听,但你无法关闭心灵的耳目,谁也逃不脱这形式的告白。比如性,那赤裸的相见,不是赤裸地表白爱的真诚、坦荡,就是赤裸地宣布对爱的轻蔑和抹杀。
晦涩的晨曦从几座巨大的黑影后面浮现。或者说,昏黑的夜空,是从一些庞然大物的边角处开始褪色。
“不是虚张声势,是摇尾乞怜。别生气,一个真正想死的人不会再计较别人说什么。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以我的经验看,其实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而是什么?”“而是还在……还在渴望爱……”
他埋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我听见他在那河边说:生命本身的密码。很可能,这颗星球上的一切梦想,都是由于生命本身的密码……
诗人说:一个幸福的位置,其实就因为它是一个美丽的位置。美丽的位置?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从赤诚相见退回到彬彬有礼的位置。一个美丽的位置?对了,那必不能是一个心血枯焦却被轻描淡写的位置。
我从虚无中出生,同时世界从虚无中显现。我分分秒秒地长大,世界分分秒秒地拓展。是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镶嵌进扩展着的世界之中呢?还是扩展着的世界搅拌在我成长着的感觉和理性之中?反正都一样,相依为命。
世间的话不都是为了说的。
灰色的蚯蚓像一条彩色的蜈蚣那样动起来,五颜六色的车流像一条条艳丽的蛇。当金碧辉煌的烟尘里一条沙哑的歌喉,模仿着哀愁,东一句西一句兴冲冲地唱遍各个角落的时候,城市的白天才算正式开始。
一个人总有一天会发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
这一乐章是如泣如诉的行板,是秋水汤汤的对往日的怀恋,是掉进深渊的春天的回声,是夏日旷野中的焦渴是绵绵冬夜里的幻梦,语无伦次和喋喋不休是这一乐章的主旋律。
“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一个试图知道全体的部分,不可能逃出自我指称的限制。
最残酷的惩罚,不是来自野兽而是来自人。歧视不是来自敌人,而是来自亲人。孤独,不是在空茫而寒冷的大海上只身漂流,而是在人群密聚的地方,在美好生活展开的地方——没有你的位置。
断章取义说不定是历史的本性。
当你必然地要从其一点进入,我说过了,你就会发现自己已被安置在一张纵纵横横编就的网中,你被编织在一个既定的网结上,并且看不出条条脉络的由来和去处,那就证明历史的确在。
初始点的微小差异,却可以导致结果的天壤之别。人一生的命运,很可能就像一种叫做“混沌”的新理论所认为的那样,有着“对初始条件的敏感依赖性”。
一切被意识到的生活都是被意识改造过的,它们只是作为意义的载体才是真实的,而意义乃是现在的赋予。
至于哪件事发生在先,哪件事发生在后,是毫无意义的。历史在行进的时候并不被发现,在被发现的时候已被重组。
一幅没有背景的画面中,我看见C坐在轮椅上,宽厚的肩背上是安谧的晨光,是沉静的夕阳,远远望去像是一个玩笑。
一个人,可以无视今天,没有明天,但他总会看见昨天。没有昨天等于没有生命。昨天,可以是指今天的前一天,也可以是指今天以前的所有时间。
午后的太阳透过落地窗一方一方平整地斜铺在地板上,碰到墙根儿弯上去竖起来,墙壁是冬日天空一般的浅蓝,阳光在那儿变成空蒙的绿色,然后在即将消失的刹那变成淡淡的紫红。
在这世界上我只爱你,要是我有力量再爱一回,我还是要选择你。
不管你对多少个男人失望了,你都没有理由对爱情失望。因为爱情本身就是希望,永远是生命的一种希望。爱情是你自己的品质,是你自己的心魂,是你自己的处境,与别人无关。爱情不是一个名词,而是动词,永远的动词,无穷动。
“那么,羞耻是什么?” “是与群体通行的规则相悖,与群体树立的禁忌相违。是群体的不予接受。” “你是独特的,但你必须向统一让步。你是自由的,但你必须向禁忌妥协。因为你渴望亲近群体,渴望他们的接受。你害怕被群体驱逐。” “因而你是孤独的,你是独特但孤独的心魂。生来如此。生,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这样。”
要那个男孩子改掉什么呢?改掉性欲还是改掉爱欲?如果他不得不改掉什么的话,那么他改掉的不可能是别的,他改掉的必定是诚实,是坦率,是对别人的信任,学会隐瞒,把自己掩盖起来,学会的是对所有人的防范。
我抱着那只千疮百孔的足球,抱着一个少年阴云密布的心,并且不得不重新抱起这个世界的危险,在一个秋天的晚上,沿一条掌起了灯的小街,回家。秋风不断吹动沿街老墙上的枯草,吹动路上的尘土和败叶,吹动一盏盏街灯和我的影子,我开始张望未来我开始问这一切都是为什么。我想,那就是我写作生涯的开始。
我们从未在没有别人的时间里看见过自己。就像我们从未在没有距离的地方走过路。我知道诗人想要说什么:有区别才有自己,自己就是区别;有距离才有路,路就是距离。
那是我的又一个生日。在那一刻我的理性出生,从那一刻开始我的感觉同理性分开;从那情景中还出生了我的盼望,我将知道我的欢愉和我的凄哀,我将知道,我为什么欢愉和我为什么凄哀。而我的另一些生日还没有到来。
现实是一种时时需要小心谨慎的梦境,梦境呢,则是一种处处可以放心大胆的现实。
迟早都要到来的艺术家的激动引领着Z,慢慢走近或是瞬间就站在了它的近旁,如同久别,如同团聚,如同前世之缘,与它默然相对,忘记了是在哪儿,忘记了回家,忘记了胆怯,呆呆地望着那羽毛,望着它,呆愣着,一时间孤独得到了赞美,忧郁得到了尊崇,一个蕴藏久远的旋律终于有了节拍。
我宁愿忍受她已经另有所爱,也不愿意设想这个世界上竟没有一个人能够幸免于从梦想堕落进现实。
如果你站在四岁的O的位置瞻望未来,你会说她前途未卜,你会说她前途无限,要是你站在她的终点看这个生命的轨迹你看到的只是一条路,你就只能看见一条命定之途。所有的生命都一样,所有的人都是这样。
我只看见那荒谬故事中的一条少年的来路,但我却同时看见从中走来的两个人。
父亲:“表达自己的软弱,即是表达对他人的需要。爱,就是对他人的依赖,对自由和平安的依赖,对依赖的依赖。所以……所以……”母亲:“所以什么?”父亲:“所以那是危险的……”母亲:“危险的?”父亲:“你不知道他人会不会响应。是响应还是蔑视,你没有把握。”
N对此淡然一笑,相信自己今生今世不可能再有什么爱情了,结婚嘛仅仅就是结婚,不过是因为并不打算永远不结婚罢了。
空冥的猜想可以负载任意的梦景,实在的答案便要限定出真实的痛苦。
但在这个并非虚构的故事里,善与恶,爱与恨,不再是招之即来的道德情操,也不再是挥之即去的感情游戏,它要每一个人以及每一个孩子都进入角色,或善或恶,或爱或恨,它甚至以出身的名义把每一个孩子都安排在剧情发展所需要的位置上。
在不同的时间里,我们曾在同一个空间里读同样的书,在相同的时间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想近似的事。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罢了。
不知道命运是什么,才知道什么是命运。
她望着墙上他和她的照片,恍如隔着千载光阴,一切关于他的记忆都已变成了概念,没有了活泼的内容。
出身——它不在过去而在未来,我看不见它躲在了哪儿,我不知道它将在什么时候出来找我,但只要我不可避免地长大我知道我就非与它遭遇不可。它就像死亡一样躲在未来,我只有闭上眼等待,闭上眼睛,祈祷。闭上眼睛,让又一个生日降临,让一颗简单的心走出少年。
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着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叫做:现实。如果这舞台的灯光照亮过你,当我回来你的影像已经飘离,如果你的影像已经飘进茫茫宇宙,这就叫做:过去。如果我已经回来,如果你已经不在,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追踪你飘离的影像,这就是:眺望。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伤痕累累的欲念在没有地点的时间中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上,如果追上了一个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正如我曾走过山,走过水,其实只是借助它们走过我的生命;我看着天,看着地,其实只是借助它们确定着我的位置;我爱着她,爱着你,其实只是借助别人实现了我的爱欲。
那海一样山一样如浪如风无边无际的黄花,开得朴素、明朗,安逸却又疯狂。
“不,他正在虔诚地写着一部足以葬送全部童话的书。”
幸福千篇一律,灾难各有千秋。灾难降临的地方,命运分道千条,坐上轮椅的那一个才清晰地是C。
我曾多次坐在火车上,与一个个偶然相遇的旅伴东拉西扯胡言乱语(和熟人可不敢这样),觉得安全,不怕有人出卖你,不怕有人看不起你,因为陌生是一种保障,车到终点大家就各奔东西互不存在了。熟人有一种危险,陌生倒可以安全,这确实有点儿滑稽。
如果这月光照亮你,如果我们相距得足够近,你的影像映入我的眼帘,这就是:现实/如果这月光照亮过你,如今我们相距已足够远,但你的影像仍飘留在茫茫宇宙,这就是:过去/如果这北方的月光中只剩下我,但我的意识超越光速,我以心灵的目光向沉沉夜空追踪你南方的影像,这就是:眺望/如果现实已成过去,如果过去永远现实,一个被忽略的欲望在没有地点的时间或在抹杀了时间的地点,如果追上了你飘离的影像那就是:梦。
未来,只是一场漫长的弥留。
时间是个怪物,最令人不解的谜。
钟声虽然微弱但依旧动人,它在空旷的雪地上回旋,在寒冷的阳光里弥漫,飘摇融解进深远巨大的天空……
世界上总有一些人是不重要的。任何历史中,总有一些人被关注,一些人被忽略。
可以盼望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回来,但是可以盼望一个人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吗?从遥远的地方回来那毕竟是容易的,但从漫长的昨天里回来那可能吗?
这让我重新想起“叛徒”的逻辑:你被杀死了,你就是一个应该活着的好人;你活下来了,你就是一个应该被杀死的坏蛋。这一次不是“叛徒”,这一次是“残疾”。这一次生或者死的,不是生命,是爱情;让你的爱情死去,你就是一个可敬可爱的人;让你的爱情活着,你就是一个可悲可怕的人。
如果是这样。如果他就总在想像那清朗的声音居住的地方,如果对那个地方的想像伴着默默寡欢而层出不穷,如果那个地方竟逐日变得神奇变得高深莫测,如果连那儿的邻居也成为世上最值得羡慕的人,那便是男孩儿心里的第一场骚动。
我害怕忘记,我害怕那两个冷漠的字,“忘记”这两个字能使一切珍贵的东西消灭,仿佛不管什么原本都一钱不值。
这很像是一个笑话但这是一种现实:一些人放弃了当初的信仰坦然投奔了另一种生活,乐不思归,剩一个往日的叛徒在葵花林里默默坚守当初的信仰,年年月月甚或日日夜夜,都在为当年的怯弱而赎罪。
我从那一刻见到世界,我的感觉从世界的那一幅情景中出生,那才是我的生日。
或者说,你虽然已经长大了,但你对这个世界还不了解。这个世界上人很多,这个世界比你看到的要大得多。”
世上的爵爷有的是,但贝多芬却只有一个!
真的,我不认为我可以塑造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人物,我不认为作家可以做成这样的事,甚至我不认为,任何文学作品中存在着除作者自己之外的丰满的人物,或真确的心魂。我放弃塑造。所以我放弃塑造丰满的他人之企图。因为,我,不可能知道任何完整或丰满的他人,不可能跟随任何他人自始至终。我经过他们而已。我在我的生命旅程中经过他们,从一个角度张望他们,在一个片刻与他们交谈,在某个地点同他们接近,然后与他们长久地分离,或者忘记他们或者对他们留有印象。但,印象里的并不是真确的他们,而是真确的我的种种心绪。
爱情的根本愿望就是,在陌生的人山人海中寻找一种自由的盟约。
疼痛、死亡、屈辱、殃及无辜的亲人、被扯碎的血肉和心魂……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就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这个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一种警告,作为一种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痛苦又能推卸责任的活路,被创造出来了。
我知道真情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危险。爱和诗的危险。
这预言胜利时就被人记住,失败时将被人忘记——所有的预言差不多都是这样。
他们在那道透明的高墙两边站着,客客气气说些无关痛痒的话,保持着一个固定的距离,那距离便是那高墙的厚度,但要测量这厚度不能用尺寸而要用年月,要用被苦难浸泡得面目全非了的年月。
她想说的是:“我对于你,是一个偶然。”她想说的是:“可女人,对你来说却是,必然。”
虽然丑恶依然是丑恶,但是别人并不知道,是吗?正是这样。于是安全了,是吗?为了安全,我们得小心掩盖我们的羞耻。否则怎么办?
也许是我生性胆小,也许那个陌生的世界里原就埋藏着危险。在那儿,在那所小学在那座庙院里,世界的危险将要借助一个可怕的孩子向我展现,使我生命中的孤独和恐惧得以实实在在地降生。
一个偶像是在哪一刻从他所坐落的那片概念里消失的,抑或是连同那片恢弘而苍茫的概念一同消失的。
诗人躺在黑夜里,我想:什么是专一的(忠诚的,始终不渝的)爱情?如果那是普遍的、固有的、自然而然的事,人类又为什么要赞美它?如果幻想纷纭(或欲望纷纭)是真实的、不可消灭的,人类又为什么主张专一的爱情?如果爱情是一种美好的感情,又为什么只应该一对一呢?
那飘忽不定的悠久的幻影,走过若干年,走过若干人,在经过N的时候停一下,在N的形象和身世中找到了某种和谐,得以延续。于是,又一种虚无显化成真,编进了N的网结——准确地说应该是,编织进一张网的N结上,从而有了历史。
上帝从来是喜欢玩花样儿的,这是生命的要点,是生活全部魅力之根据,你的惊奇、不解,你的喜怒哀乐,你的执迷和所谓彻悟,全系于上帝的这种爱好。
由此可见他心境的改变。就像他习画的过程:先是不能脱俗,然后不能弃雅,再后雅不避俗、俗亦能雅了。自惭的俗人常要效雅,自负的雅士倒去仿俗,是一条规律。
那个晚上只有在未来的年年月月里才越来越受到重视,越来越变得刻骨铭心。
无望的昏暗中那个美而且冷的声音一遍遍雕刻着九岁的心。怨恨和愤懑就像围绕着母亲的蒸汽那样白虚虚地旋转、翻滚、膨胀,散失着温度,也没有力量。
月光满地,但到处浮动起一团团一块块的昏黑,互相纠缠着从静寂的四周围拢而来……
她曾在日记中写道:“如果得请你们先回去,请你们先等一等,请你们别急晚一些再来,那,肯定是我们还太软弱,但我们保证:我们还要在那样的美丽时刻创造你们。你们有权利那样希望,希望自己不是来自平庸。”
那无以计量的虚无结束于什么?结束于“我”。我醒来,我睁开眼睛,虚无顷刻消散,我看见世界。
你的诗是从哪儿来的呢?你的大脑是根据什么写出了一行行诗文的呢?你必于写作之先就看见了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中追寻那一团混沌,你必于写作之后发现你离那一团混沌还是非常遥远。那一团激动着你去写作的混沌,就是你的灵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错综无序地纺织。你试图看清它、表达它——这时是大脑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混沌早已存在,灵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诗魂在你的诗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样设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脑的任务;你能够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诗作的品位;你永远不可能等同于它,那就注定了写作无尽无休的路途,那就证明了大脑永远也追不上灵魂,因而大脑和灵魂肯定是两码事。
未来的一个被流放者WR,在其少年时代,或许曾与我有过一段暂短的同行。然后我们性格中小小的差异有如一块小小的石子,在我们曾一度同行的那条路上把我们绊了一下,或者不知是把我们之中的谁绊了一下,使我们的方向互相产生了一点儿偏离。这样,几十年后,他认为唯有权力可以改变世间的一切不公正,而我以写作为生。
我去死,不如自己先去死,一死了之,把后果推给虚无,把上帝的难题还给上帝。
“不过你们要知道,自由,不可能这样实现。如果人们不能保护自己的隐私和独处,一个人的自由也就可以被控制,被捆绑,被贴到墙上,被送到世界的隔壁去……”
诗人说:而这一切希望,现在我知道,全是为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诉她们,让她们看见我的美好也看见我的丑恶,看见我的纯洁、我的污秽、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见我的欲望多么纷纭可我的希望多么纯洁。一切希望,我现在知道,就在于她们看清了我的真相而依然不厌弃我,一切欢乐都不改变。否则我总担心那欢乐会倏忽消逝。
不需要空间的隔离,仍有人被丢弃在这个世界之外。那样的“墙壁”不占有空间,比如说只要语言就够了,比如说只要歧视的目光就足以把你隔离在另一个世界里。
躺在床上从清晨直到深夜,被书中曲折、哀伤或悲壮的爱情故事弄得神魂颠倒寝食不安。以至窗外的夏天也是悲喜无常,窗外的夏天,可以是淫雨连绵的晴朗,也可以是艳阳高照的阴郁。
权力之域,权力鞭长莫及。
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疯狂,就势必走向与日俱增的茫然。
回避不仅仅是回避,而是否决。
他看见了一头鹿的孤单,看见了整个人群的孤独。离开群类,那些美丽的动物面临危险,人呢,倒可能平安。离开群类对那头老鹿和对诗人L都是孤单,但回归群类,对动物是安全,对人却仍难免孤独。无论离开还是回去,人的孤独都不能消灭。
我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相信我既是一个真诚的恋人,又是一个好色之徒。我希望你能相信这是真的,哪一个都是真的,真诚的恋人和好色之徒在我身上同样真切。出家人不打诳语,要死的人更是不打诳语。”
但发生,我记得只是一瞬间,不期而至两只手偶然相碰,却不离开,那一瞬间之后才想起是经过了漫长的期待。
如果爱情不过是一种安慰人的技术,不过是解决肌肤之渴的途径,如果连她自己也逃不出这样的魔掌,没有自由也没有重量,一切都是虚假的、临时的,她还能指望什么呢?那时候,就只有死是温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