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

人生海海

麦家
一个传奇而充满人生况味的故事。一位原本风光无限的“上校”,一生赢了无数场仗,最后却败给一个不足道的秘密。故事围绕这个秘密展开,在守护欲与窥探欲的对抗中推进。离奇的故事里藏着让人叹息的人生况味,既有日常滋生的残酷,也有时间带来的仁慈。
人比人气死人,我不跟人比,只跟自己比。报纸上说,幸福是养自己心的,不是养人家眼的。
报纸上说,生活不是你活过的样子,而是你记住的样子。
心有雷霆面若静湖,这是生命的厚度,是沧桑堆积起来的。
报纸上说,生活是如此令人绝望,但人们兴高采烈地活着。
人啊,心头一定要有个怕,有个躲。世间很大,天外有天,山外有山,不能太任着性子,该低头时要低头,该认错时要认错。
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了生活真相后依然热爱生活。
没有完美的人生,不完美才是人生。
总之,爷爷活成一个老埠头,你要改变他是很难的,不像我。我像三月里的桃树,一夜之间变成一幅画、一本诗,花枝招展,灿烂得连自己都认不得。
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
初恋的感觉是甜蜜的秘密,是紧张的等待、偷窥,是手不经意中相碰触电的感觉,是炮声轰轰中的害怕和祷告,是午后的阳光在风中行走,是微风吹来了稻花香,是彻夜不眠的累人旅程,是各种复杂幽秘、别出心裁的明测暗探。总之是细腻琐碎的,孤僻,怪异,情乱神迷,神神叨叨。
这天夜里十四岁的我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是一种夜色也有重量、形状和气味的滋味,像没睡在床铺上,是睡在黑色的空气上,睡在一堆目不暇接、纷乱和狂热的思绪里。这些思绪互相仇恨,穿着黑衣围攻我,让我虽然一动不动却累得不行,好像血液的流动需要齿轮转动才能带动。
人世间就这样,池塘大了,水就深了,水深了,鱼就多了,大鱼小鱼,泥鳅黄鳝,乌龟王八,螃蟹龙虾,鲜的腥的,臊的臭的,什么货色都有。”
爷爷讲:“绰号是人脸上的疤,难看。但没绰号,像部队里的小战士,没职务,再好看也是没人看的,没斤量的。”
人像一枚硬币,有两面,遇到好的一面是你运气,遇到坏的一面是你晦气,如果两面都叫你遇到则不免要丧气叹气。
爷爷讲过,村子的一年四季,像人的一辈子,春天像少小孩子,看上去五颜六色,生龙活虎,朝气蓬勃,实际上好看不中用,开花不结果,馋死人(春天经常饿死人);夏天像大小伙子,热度高,精气旺,力(热)气日日长,蛇虫夜夜生,农忙双抢(结婚生子),手忙脚乱,累死人;秋天像精壮汉子,人到中年,成熟了,沉淀了,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天高云淡,不冷不热,爽死人;冬天像死老头子,寒气一团团冒,衣服一件件添,出门缩脖子,回家守床板,闷死人。
年轻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报纸上说,多数人说了一辈子话,只有临终遗言才有人听;如果临终遗言都没人听,这人差不多就白活了。
人言可畏,人心叵测。有些人的心是黑的,存心用来害人的,有些人的嘴是专门长来放屁造谣的。
对我好言好待十六年,却没有得到我一分钟的话别。爷爷讲过,一分钟的和好抵得过一辈子的仇恨,我和他正好反过来。
惊蛰不动土,春分不上山。清明吃青果,冬至吃白饼。立夏小满足,大雪兆丰年。鲤鱼跳龙门,雷公进屋门。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
这是我在村里最后一次见到他,月光下,他面色是那么苍白凄冷,神情是那样惊慌迷离,步履是那么沉重拖沓,腰杆是那么佝偻,耷拉的头垂得似乎要掉下来,整个人像团奄奄一息的炭火,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是同个人——像白天和黑夜的不同,像活人和死鬼的不同,像清泉和污水的不同。
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
大人很怪的,平时总教育我们要诚实,讲真话,不能撒谎,自己却经常鬼话连篇。
“他该难过的都难过了还有什么好难过的。”
人就这样的,往回看什么人都可以做诸葛亮,但往前看诸葛亮也要被气死。
月光爬在墙上,久了,累了,都从墙上下来,匍匐在天井里,把灰白的地砖照得冒出冷气。
我活一辈子,什么兵都见过,最怕的就是红卫兵,横的不讲理,竖的不讲人性,叫你彻底没话讲,没理论。
这注定是个不堪的夜晚,一个力败气衰的老头,一个世事不谙的少年,承受着世间最羞的辱、最沉的重。
我算过,这一年是民国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时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战争爆发,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当时还是全世界的,各种租界犬牙交错,各色人种混居,各方势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盗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帮,日伪政权,地下组织,鱼龙混杂,打打杀杀,吃喝嫖赌,闹热热,香喷喷,乱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园路一带,三不管,四不辖,灯红酒绿,满大街茶肆酒楼,却是野地一样,英雄好汉,乌龟王八,妖魔鬼怪,贩夫走卒,嘈嘈杂杂,蛮死蛮活的,漫生漫长的,赶不尽,杀不绝。
我听得见月光在屋顶上走动的声音,它们赶着黑暗,走入天井,爬上墙,天井变得更大,也更静了。
如果讲这是烂,绝不是腐烂的烂,而是灿烂——阳光灿烂——的烂。我想,老保长大致在讲一个上校光辉灿烂的故事,而不是阴暗腐烂的。
临走父亲从未有过地往我额头上亲一口,叮嘱我快去快回。 我觉得我不是跑去学校的,而是飞去的,飞翔的翅膀就插在额头上,父亲亲过的那个地方。我从没有想到被父亲亲一口会这么神奇,那地方一直热辣辣的,肿的,胀的,像长着什么——兴许就是翅膀吧。
我只知道,半夜里我被尿憋醒,迷迷蒙蒙跑去撒尿,经过前堂时一头撞见父亲跪在地上,在对祖先磕头。第二天,我注意到父亲额头上有一块乌青,我看着就想哭了。
报纸上说的,当一个人心怀悲悯时就不会去索取,悲悯是清空欲望的删除键。
人生海海”也不知什么意思。她扑哧一下笑了,告诉我这是一句闽南话,是形容人生复杂多变但又不止这意思,它的意思像大海一样宽广,但总的说是教人好好活而不是去死的意思。
这是革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就是无情,就是斗争,就是撕开敌人的伪装,亮出他们丑恶的灵魂。
爷爷经常装糊涂,这是老人家的权利。
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有些事情像空气,随风飘散,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子,留得了一时留不久;而有些事情则像木刻,刻上去了,消不失的。我觉得自己经历的一些事,像烙铁烙穿肉、伤到筋的疤,不但消不失,还会在阴雨天隐隐疼。
这天我懂了一个新道理:人和兽之间,只隔着一团愤怒,像生死之间只隔着一层纸
我知道,爷爷指的是蛇,是天底下最可怜可恨的东西,眼睛是瞎的,脚是连根断的,只能在地上爬,只能吃老鼠和死人肉。
报纸上说,生活是部压榨机,把人榨成了渣子,但人本身是压榨机中的头号零件。
世上最无情的是老人,其次是有钱人。老人因为怕死或不怕死而变得无情,有钱人因为可以用钱买到无情而变得无情。
爷爷像遇到了强大的敌人,但你又不知道敌人是谁,在哪里。敌人神出鬼没的,赶不尽,杀不绝;敌人像风一样的,在弄堂里穿来穿去,去了又来,一波一波的,一阵一阵的。到八月初,这股风突然变得强劲,台风一样的,灾难一样的,来势汹汹,连风带雨,连爷爷带老保长,都被浇成一只落汤鸡,洋相出尽。
车上有不少军人,士兵军官,三五成群,吆三喝四,把自己当战斗英雄,把布衣百姓当鬼子,手下败将,想训斥就训斥,要座位就得让,横行霸道。书生悄悄对老保长讲,中国要有这么多战斗英雄,日本佬该早滚蛋了。
爷爷讲:“两人心头都装满恨,一个是羞恨,一个是怨恨。”
报纸上说,爱人是一种像体力一样的能力,有些人天生在这方面肌肉萎缩。
爷爷讲:“形势造人人造孽,现在小瞎子被造成一个只要肚子不要面子的人了。”
年纪是看不出的,皮肉却随便看,穿的衣裳那个少,衣裳料子的那个薄啊,灯光都照进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线,也是一身胆量和欲望。
秋末冬初,风是染料,把碧绿的树叶子一层层染,最后染成黄铜色。
村里老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生于哪年,却都记牢日本佬投降的年份:是民国三十四年,公历一九四五年。
箱子里存的钱是越多越好,心里存的事是越少越好。”
“百草不如一木,百闻不如一见。”
在乡下,人心像日常生活一样粗糙简单,黑白分明,分辨不了黑白交织出来的复杂图案和色彩。
世间海大,但都在老天爷眼里,如来佛手里,凡人凡事都逃不出报应的锁链子,善有善报,恶有恶果。
爷爷讲:“强龙不压地头蛇,天大地大地头蛇大。”
他身上只有脑袋是大的,脑门宽大又高,据说里面装满了诗和梦想。
世上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网络让无数的人在希望中死去,在绝望中诞生。
爷爷讲:“这就是命,事先讲不清,事后都讲得清。”
我本来是鼓足力气抱他的,反而被这个轻压垮了,哭了。
多年以后,年龄和成功赠予我豁达和宽容之心,让我和命运达成谅解协议,对小瞎子生出同情心;一年又一年,同情心像树的年轮一样长,最后长成善心义举,真心帮助过他。
他们一定想不到,其实还有我一副耳目。屋西侧垛着一堆干柴,我爬上柴堆,气窗就在眼前,屋里每句话都送进我耳朵。有时候我自己也觉得奇怪,那么多事都躲不掉我的耳目,好像我有搞侦探的天才,将来可以去当大特务。
香气驱散了空气里的污秽,像给空气撒了一层金,像闪闪金光点亮了人眼睛一样,拉长了人的鼻子。
抽了生病以来的第一支烟。当时父亲在天井里,闻到烟味从厢房里飘出来,对母亲讲:看来你这回寻来的药管用了。
上面刻满各种骂人的话和下流话,每年校长总派人用石灰粉涂那些脏话,柱子便是半青半白的,月光下白的发亮,青的发黑,是黑白分明的样子。
人就这样世故,你好给你锦上添花,不好给你雪上加霜。
我感到,背上负着一千斤目光,两条细腿撑不住,在打战。我第一次认识到,羞愧是有重量的。
每次撞到,我都会看到她被乌云笼罩的脸和被恐惧刺伤的心,有时脸上挂着两行泪,努力地向下蜿蜒——有时我觉得这是两滴血,有时我觉得这就是他们两个人,两个人的生活,活得吃力、孤独、凄苦,凄苦得只有用眼泪来洗掉眼泪,用孤独来驱散孤独。
人们爱听瞎话,不爱听真话,正如大家互相不叫名字,爱叫绰号一样。
爷爷讲:“收音机里看不见人,玻璃柜里藏不了人。”意思是做人要亮身子,讲话要见芯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没有风飘不到的角落。
火车总是停,也总是在开,只是慢。
问题沉下去,沉得太深,沉到海底,我们哪里捞得着?我们只见过水库。
原来太监名义上在开诊所,实质上是军统特务,诊所是掩护身份用的。他的顶头上司是国民党特务头子戴笠的亲信,一个漂亮到每根眼睫毛、凶狠到每根汗毛的女特务,据讲也是戴笠的姘头。
事后我了解到,他们没走,这会儿正在食堂厨房升火煮肉,为丰盛的夜宵忙碌。胡司令他们在这里天天熬夜,当然要吃夜宵,现在司令不在,他们要趁机尝尝司令的待遇:开会、审人、吃夜宵。为此,小瞎子威逼一个地主婆送来一挂腌肉和一袋笋干,肉钳子从家里偷来一大茶缸土烧酒,准备审完上校后好好庆祝一下。
什么是道德?损人利己的事可以做,损人不利己的事不能做。
心死了,人反而不会死了,只是活得像一台机器。
不用讲,七号是接待过他的,她亲口告诉我,他那个家伙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补过的!头子上像开过花,破掉过,然后被缝好,补过。然后这东西就变了,怪了,跟个狮头核桃壳似的糙,而且大。这你总可以理解吧,受伤的地方总会结疤,结疤总会长出一些新肉,拱起一块或一条,总之是不平整,不光滑,像补过的断墙,总比原先的壮实。七号讲,他那家伙,前半截几乎没一撮好肉,沟沟缝缝的,四周是疤块,然后来事时就七拱八翘的,糙得不行,就像核桃壳。这看是很难看的,但使起来就好啦,这你可以想的。你也可以想,什么七号八号几号,这些人专吃这门饭,自然见得多,比得多,拿七号的话讲,没一个人可以跟他比,那功夫,那滋味,那痛快,七号形容过一句话:叫人活活发癫!
死人有什么好怕的,活人才可怕
那天夜里,那个惊涛骇浪的恐怖之夜,我和他,仿佛两只溺在洪水的惊涛骇浪中无力靠拢、只能呜咽分别的破船。
写信是我用回忆抵抗不可遣散的孤独的唯一方式。
“事各有理,人各有命,
可爷爷一言不发,一声不吭,只闭了眼,流出两行泪,虫一样爬着,鼻涕也流出来。看着这样子,我心都碎掉了。我号啕大哭,像爷爷死了。这个该死的下午,天地是雪白,可人是污黑的,坏人打好人,儿子骂老子,天理皇道塌下来,压得我窒息,心里眼前一团黑,恨不得哭死。
屋里一团黑,窗外更加黑,黑得发亮,有冲力的,洪水一样,排山倒海朝我扑来,把我吞没又抛起,抛起又摔下,摔下又托住,托住又跌落、吞没……什么叫骇人听闻?我那天就骇人听闻了。
报纸上说,穷人区是大海湾,漫无边际,富人区是小湖泊,一小时可以绕一圈。
“像你是你爹儿子一样,猫是我儿子。”
“今后你要学学做人,不要动不动跟人发火,这世道越来越乱了,不要老得罪人,多得罪一个人就多一条死路。”
“你回去告诉她,我对天发誓,老子除了自己被糟蹋外,没有糟蹋国家任何一个人一件事,有一个假字,天打雷劈!”
门稀开一条缝,切进来一路月光,仿佛爷爷乘着月光走了;同时那个呜咽声也一同被月光照亮,满当当地挤拥在我心里:恐惧、好奇、刺激、紧张、混乱的感觉,在黑暗和呜咽声中左冲右突,起伏跌宕。
死归死,累归累,死是以后的事,累是眼前的事,颠簸一路,累得要死,躺下就睡着,跟死一样。
些事?那天对你(爷爷)讲是因为看你要死了,救你命,才讲的。这些事我绝对是第一次同人讲,想必你(父亲)也没听过吧。他同你这么好,好得要被人怀疑是鸡奸犯也不对你讲,为什么?因为不能讲啊,以后你们也不能对外讲,要保证!”
雨水淋湿了她一只衣袖,我的遭遇淋湿了她一颗同情心。
。没有人规定我不准听,我就在门外专心听,没有漏掉一句。
我从他们寒风凛冽的脸上看出,感觉到,他们都在吃苦,中间隔着一个苦大仇深的世界,吓得我不敢往前走——踏入天井——好像天井里盛满苦水、血水,刀光剑影的。
上校讲:“俗话讲不怕老只怕小,小鬼作恶老鬼哭。你不晓得,我早晓得,城里被这些小鬼搅翻了天,每天江面上都浮出无名死尸。这些小子心还没有长圆,做事没轻重,还是避一避好。”
这红色特别鲜艳,有人讲是因为红墨水里掺了鲜血——有人讲掺的是鸡血,有人讲掺的是猪血,有人讲掺的是胡司令青春的热血。到底有没有掺血?到底掺的是什么血?
所以你们不能讲他从前,要讲他后来,讲他后来救解放军大领导的事,讲他后来跟随解放军大领导打国民党和美国佬的事,这才是共产党的作风。
夜深了,正如她讲到一半的故事,正在积聚隐秘的能量向芯子里涌动,把未知和孤独留给我一人。
我本来想反对的,但我又想这是不可能的,天那么黑,他不可能开灯洗澡,我们要看也看不到什么的,所以就没有反对。” 我觉得表哥说的后半句是假话,他不可能反对,他一定也是想看的。谁不想?我也想呢。
我和父亲坐下来,没有寒暄,像一切在意料中,沉默是应有的预备和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