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鸡毛

一地鸡毛

刘震云
《一地鸡毛》被称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获得多种文学奖,描写了主人公小林在单位在家庭的种种遭遇和心灵轨迹的演变。菜篮子、妻子、孩子、豆腐、保姆、单位中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从而反映了大多数中国人在八九十年代的日常生活和生存状态。它真实而生动地反映了大多数中国人生活的主旋律,深刻反映了改革开放的新形势给人们内心和外在的变化。本书以生动的细节和人物形象取胜,是一部精彩作品。 《一地鸡毛》在 出版时就引起轰动,被称为新写实主义的代表作,获得多种文学奖。其中很多篇目是琐碎人生的范本和关系学的教科书。菜篮子、妻子、孩子、保姆、单位……当中的恩恩怨怨和是是非非将官场和家庭的鸡毛蒜皮纤毫毕现,不嫌其俗,不掩其恶,人心之险展示无遗。
世界说起来很大,中国人说起来很多,但每个人迫切要处理和对付的,其实就身边周围那么几个人,相互琢磨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如果放在过去,只要能帮忙,他会立即满口答应,但那是幼稚。能帮忙先说不能帮忙,好办先说不好办,这才是成熟。不帮忙不好办最后帮忙办成了,人家才感激你。一开始就满口答应,如果中间出了岔子没办成,本来答应人家,最后没办成,反倒落人家埋怨。
天是黑的,星是明的。密密麻麻的星,撒在无边无际的夜空闪烁。天是那么深邃,那么遥远。我第一次发现,我们头顶的天空,是那么崇高,那么宽广,那么仁慈和那么美。
生活的意义是什么?就是企盼。企盼是什么?就是理想、猜想、梦想,永远得不到的水中的肉骨头。
找人办事,如同在单位混事,只能投靠一个主子,人家才死力给你办;找的人多了,大家都不会出力;何况你找多了,证明你认识的人多,显得你很高明,既然你高明能再找人,何必再找我?这时除了不帮忙不说,还容易产生抵触心理,说不定背后再给你帮点倒忙,看你不依靠我依靠别人这事能办成!
都是马列主义装电筒,只照别人不照自己。
爹笑了,是焦急后的笑,是等待后的笑,是担心后的笑。笑得有点勉强,有点苦涩,有点疲劳。但眼中冒出泪。泪后,对我望着。那苍老的眼里,竟闪出对我表示感激的光。“这就好,这就好。”然后从馍袋里掏出六个鸡蛋,一定让我吃下
最后轮到我,我说:假如我像王全那样有了老婆,我不来复习;假如我像“耗子”那样正和一个姑娘谈恋爱,也不来复习;正是一无所有,才来复习。
走了二里路,我向回看,李爱莲仍站在河堤上看我。她那身影,那被风吹起的衣襟,那身边的一棵小柳树,在蓝色中透着苍茫的天空中,在一抹血红的晚霞下,犹如一幅纸剪的画影。
当然小林在单位混了这么多年,已不像刚来单位时那么天真,尽说大实话;在单位就要真真假假,真亦假来假亦真,说假话者升官发财,说真话倒霉受罚。
所以小林觉得世界上没有绝对的优点缺点,优点缺点是可以转化的。
两人都是大学生,谁也不是没有事业心,大家都奋斗过,发愤过,挑灯夜读过,有过一番宏伟的理想,单位的处长局长,社会上的大大小小机关,都不在眼里,哪里会想到几年之后,他们也跟大家一样,很快淹没到黑鸦鸦的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的人群之中呢?你也无非是买豆腐、上班下班、吃饭睡觉洗衣服、对付保姆弄孩子,到了晚上你一页书也不想翻,什么宏图大志,什么事业理想,狗屁,那是年轻时候的事,大家都这么混,不也活了一辈子?有宏图大志怎么了?有事业理想怎么了?“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一辈子下来谁还知道谁!
“世上只有不学的人,没有学不会的事。”
可等吃过饭,双方都回到各自的车厢里,冷静下来,双方又都觉得刚才像一场表演,内心深处的东西,一点没有交流。
东方出现了血红血红的云块。这是大戈壁滩上的早霞。大戈壁一望无际,没有遮拦,就等着那红日从血海中滚出。
一个人不管地位多高,成绩多大,反正临终前守在他身边的,也就是亲人。
老家如同一个大尾巴,时不时要掀开让人看看羞处,让人不忘记你仍是一个农村人。
这时天已经黑了,戈壁滩的天,是那样青,那样蓝。迎头的东方,推出一轮冰盘样的大月亮。
人生的道路不是长安街!与班副共勉
随便了就习惯了,习惯了也就自然了,自然了也就等于承认了。
人生在世,草木一秋,真是快啊!
我看着班里每一个人都不顺眼,觉得这些人都品质恶劣。十七八岁的人,大家都睡打麦场,怎么一踏上社会,都变坏了?
人在集体中溶化了,人人都似乎成了一个广场。
不愿意本办公室的党组织发生变动,不愿意再从外边来一个什么人。组织结构一变动,有时会带来一个人命运的变动,这一点小林终于明白了。
中国的事情很复杂,别看素不相识,别看不送礼,说不定事情倒能办成;有时认识、有关系,倒容易关系复杂,相互嫉妒,事情倒不大好办。
因为大伙总不能一起进步,总得你进步我不能进步,我进步你不能进步;你抢了扫帚把,表现了积极,我就捞不着表现。于是大家心里都挺紧张,一到五更天就睡不着,想着一响起床号就去抢扫帚把。
历史遗留问题在行政上可以平反,但思想历史疙瘩,却实在难以解开。
人生的路长得很,不要因为一次两次挫折,就磨掉自己的意志。
自己小时上学,老师不就是这么笑?等公共汽车开得看不见了,小林一个人往回走,这时感到身上沉重极了,像有座山在身上背着,走不了几步,随时都有被压垮的危险。
寒风透过墙缝吹来,众灯头乱晃。一排排同学袖着手缩在灯下,影影绰绰,活像庙里的小鬼。
爹看着我们兴奋的样子,只“嘿嘿”地笑。这时我发现,爹的鞋帮已开了裂,裂口处,洇出一片殷红殷红的东西。我忙把爹的鞋扒下来,发现那满是脏土和皱皮的脚上,密密麻麻排满了血泡,有的已经破了,那是一只血脚。
不要异想天开,不要总想着出人头地,就在人堆里混,什么都不想,最舒服
世界上的事是复杂的,有时来得慢不好,有时来得快也不好,
可一到秋天,看着一堆堆白菜那么便宜,政府在里边有补贴,别人家一车一车推,自己不买又感到吃亏。这样矛盾焦急心理,小林感到是一种折磨,其心理损耗远远超过了白菜的价值。
可这种事情一沾上,就像炉灰扑到身上,横竖是拍不干净的。
我愣在那里,半天回不过味儿来。回到宿舍,躺到铺上,翻来覆去再睡不着。我不相信排长的话。那么一个和蔼可亲的老头子,怎么会是流氓?那么一个壮观的场面,怎么会是这么一个结局?想着想着,我不禁既伤心,又失望,眼里不知不觉流下了泪。
可想想偌大世界,两拳空空,没有别的出路,只好叹息一声,
其实世界上事情也很简单,只要弄明白一个道理,按道理办事,生活就像流水,一天天过下去,也蛮舒服。舒服世界,环球同此凉热。
小林有时觉得那么小的孩子,在无奈中也会渐渐适应环境,想起来有些心酸。可老放在身边怎么成,她就不长大了吗?长大混世界,不更得适应?于是也就不把这辛酸放到心上。
老何不再说话。娘的。不知怎么搞的,大家一块儿来的,搞来搞去,分成了爷爷、孙子和重孙子,这世界还真不是好弄的。老何不由叹息一声。
没想到王滴听到这话,一口痰连糖吐出来,说:“‘共勉’个屎!三个月下来,一个个跟仇人似的,还‘共勉’!”
你这个同志呀,各方面都好,就是缺少一个字,缺少一个‘熬’。熬过艰难时候,往后情况就好转了。”
大家一开始还挤牙膏,后来索性墙倒众人推,把他日常生活中的大小缺点往一块儿一集合,一下堆了一个十恶不赦的罪人。好像谁批得越多,谁就越不认识李上进似的。
气氛对于我们是多么重要啊,在一种气氛下我们可能是懦夫,在另一种气氛下我们就是英勇无畏的战士。我们甘愿沉浸在这种音乐中,去生,去死,去随这音乐的吹奏者爬过一道又一道的高山,一座又一座的土塬,蹚过一道又一道的冰河,看遍一山又一山的漫山遍野的灿烂的花朵。
我说:“这没什么,谁还不跌跤了?跌倒爬起来就是了。”
再说,谁觉悟高谁觉悟不高?到什么位置,才有什么样的觉悟!等你住到贫民窟,有你高的时候!”
大家张张嘴,不再说什么。人生命运的变化,真是难以预测啊!
当天夜里,老婆孩子入睡,小林第一次流下了泪,还在漆黑的夜里扇了自己一耳光:“你怎么这么没本事,你怎么这么不会混!”但他扇的声音不大,怕把老婆弄醒。
你也想开些,收不了庄稼是一季子,考学可是一辈子。
我打量着他,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匹低矮低矮的小动物。
只是令老何不解的是,老孙背后说了老张那么多坏话,现在却亲自把老张从二楼请回来参加处里的聚餐,并提议“为老领导干杯”。于是老何心里觉得老孙这人也不是东西。
一个精心,一个随意;一个富足,一个赤贫;一个在沙龙中,一个在田野上;一个似水仙,一个似狗尾巴草;一个皮肤细腻,一个皮肤干焦;一个富于艺术创造性,一个富于心灵感悟力。
“老金,不要这样说,我没有帮你进什么步!我刚到省里来,情况不熟,不管以前认识的同志也好,不认识的同志也好,都一视同仁,庸俗的一套咱们不搞!要是你是指提副专员的事,那就更不要感谢我,那和我没关系,那是省委组织部与地委提名,省委常委会讨论通过的!你只想如何把工作搞好就是了。要感谢,你就感谢党吧!”
乖乖,一套一套的,不要稿讲了四个小时,上知中央,下知行政自然村,动不动还国际大循环,哪里还是那个一块谈女人的熊清泉?相比较之下,金全礼觉得自己进步太慢了。这个慢倒不是说十年间自己仅由县委副书记升为正书记,而是说自己的知识和领导水平跟人家差远了
用女老乔的话讲,女小彭是个既无追求又无事业心的人,纯粹一个家庭妇女。你看,她既不要求入党,又不要求进步,是个破罐子破摔的人,无人能奈何她。而女老乔最讨厌世界上可以存在不讲秩序、无可奈何他的人,所以见了女小彭就气不打一处来。但又害怕她的头脑发热。所以两个人像狗狼相见一样,两害怕。
高明的办法还是如何化敌为友,将消极因素变成积极因素。
但大家又觉得现在身份不同往常了,不能显得太下作,又都露出不大在乎的样子,人人不把肉吃完,人人盘底还剩下两块骨头。全屋的人,就排长把肉吃完了。
小毛说:“金书记,我听说了,您马上要离开春宫了!我与您搁了三年伙计,说实话,从您身上,学到不少东西。但由于我年轻不懂事,过去没到过这个岗位上,做出许多不该做的事。过去我没有意识到,前两天听说您要走,我心里突然难受起来。金书记,我年轻,以前做得不恰当的地方,您得原谅我!”
什么人没有问题?抓什么人什么人就有问题。谁不爱和女人接触?无非程度不同罢了!
他浑身发抖,眼紧闭,牙齿上下“嗒嗒”响,脸苍白,满头发的汗。我一阵心酸,满眼冒泪。“磨桌”,好兄弟,你就这样完了!你的清凉油呢!你怎么不多在脑门上涂上厚厚的清凉油?你为什么要晕倒呢?大半年的心血,就这样完了!兄弟,你好苦啊!
小罗听这话说得有理,又看老年人懂山东礼节,叫“二哥”不叫“大哥”,“大哥”指窝囊废武大郎,“二哥”指好汉武松,便不再理会,擦了擦自己的脸,准备接下来吃面。没
睡吧,睡吧,好好睡。毛主席说过,课讲得不好,允许学生睡觉。
顺眼不一定漂亮,漂亮不一定顺眼。顺眼也不一定优秀,也有许多模样顺眼心中恶毒的人。
环境、人渐渐熟悉,各方面就有了回旋余地
分配又是一个竞争,你分到一个好连队,我就分不到好连队,大家的关系又紧张起来,又开始面和心不和。
这时他伤感地想,他怎么和这么几个凑到一个单位!当初毕业分配,如果分到别的部局,就一辈子见不着这些鬼男女,就是分到了这个局,如分到别的办公室,也见不到这些鬼男女。可偏偏就分到这个办公室。回头又一想,如果分别的单位别的办公室,天下老鸦一般黑,又能好到哪里去?边想边叹息,回到家里。
白混了:既没入党,也没提干,除了腮帮上钻出些密麻的胡子,和走时没啥两样。
老二老三倒瞪我一眼:“日你先人,谁告恩庆,谁就是咱申村的仇人!把恩庆撤下来,再换一个狗日的,说不定还不如恩庆哩。恩庆吧,也就喝喝酒吃吃兔子,搞搞地主闺女,再换一个,说不定该吃咱搞咱闺女了!”
吴老点点头,说:“老金,你今后工作的着眼点,要放开一些。不能光抓纪检和计划生育,其他方面的工作,也要注意!当然喽,只是注意,还不能插手。我过两年就退居二线了,工作还不得由你们年轻的来干!”
每次给孩子看完病,小林和小林老婆都觉得是来上当。但孩子一病,这个当你还非上不可。你别无选择。
她的死,只不过为大家提供了一个娱乐和热闹的机会和场所。
这时月牙已经偏西,只有两个站岗的哨兵,在远处月光下游动
我们经常说:他(她)是多么的不幸啊!说这句话时,我们本身就在不幸之中。
不过他没有生气,这在他的意料之中。如果别人升副局长,他会不议论吗?将心比心,他原谅了大家。
我也就是说说,你倒说个没完了。不过你说得对,到了这时候,还说什么志气不志气!谁有志气?有志气顶他妈屁用,管他妈嫁给谁,咱只管每天有班车坐就是了!”
“这还不是对他的考验?上次没有发展他,指导员说他神色不对,就想出这么个点子。没想到一考验就考验出来了!”
他衷心盼望所有党内的同志都团结起来,不要闹分裂。因为党内一闹分裂,他小林就没戏,平时就白积极,白积极上班,白积极打开水抹大家的桌子,白积极靠拢组织。
有时想起来,小林真想破罐子破摔,那样他就可以拿出以前的大学生脾气,好好将女老乔教训一顿,不气她个半死,起码也让她子宫重新犯病。但回家一看到自己的小女儿,就又把一切都咽了。
老崔将烟头捻灭,为难地说:“老张,本来这话不该我说,您不要骑自行车了,咱单位又不是没车。别的局长副局长上下班都是车接,您想,您要老骑自行车,别的局长……”
什么事都不是三天两天酝酿起来的,都有一个过程,只是我们平时麻痹大意,对这个过程注意不足。
第一次感到:劳动是幸福的。
所有的土塬、人、音乐与繁华,对于王枝花老太太来讲,都无足轻重。她老人家肯定是微笑着看世界。重视这一切的是我们这些围观的几千名土头土脑糊涂无知怀着莫名兴奋与期待的站在世界边缘的观众。
共产党会又多,弄得老孙挺苦,整夜整夜地不睡,两眼挂满了血丝。
我说:“开小车不开小车,人不能有坏心。”
“兔死狐悲,一块儿扛了十几年活,不是朋友,也是朋友了。”
可你在单位不愉快,把这不愉快带回来发泄就道德了?
陆洪武说:“这样就行了,我让食堂准备两套饭,到时候他要哪套,咱上哪套!”
那么一个老头子,喊起“立正”、“稍息”,声音滞重苍老,加上那白发,那一丝不苟的严肃,让人敬畏和感动。
而且悔悟还不是自身的反省,是外界对他的强迫改造,
“小林,你不要去,别老这么低三下四的,我看着你心里难受!”小林说:“我何尝想帮这些王八蛋搬家?可为了咱们早搬家,就得去给人家搬家!”
或者派人给他送几条鱼。这几年不行了,吴老年纪大了,精力不济,到下边转得少了,大家知道他也快退居二线了,人情也就薄了,各县很少再给他送活鱼。所以吴老得亲自到自由市场买鱼。所以就中了风。
村里人见新喜大势已去,也想起新喜不该当支书,想起对新喜的一些仇恨,老二老三的,也背后嘀嘀咕咕向调查组揭发了一些问题,怎么吃小鸡不给钱,怎么随便摘人家后园子里的瓜果梨桃,甚至有的老年人连新喜小时候有小偷小摸的毛病,也给揭发上去。调查组将材料一集合,送到崔书记手里。
但“磨桌”看看我,摇了摇头。他已执意不吃人家的东西。
这话传到金全礼耳朵里,金全礼很是伤心。他自言自语说: “都怪我,都怪我,做事不知掌握分寸!”
本来我也没什么办法,只是我单位一个同事的爸爸,正好是那个单位的局长,通过求他,才搞到了名额。现在这年头儿,还不是这么回事!
小林明白了女老乔的意思,忽然有些辛酸。他想对女老乔再说些什么,但这时班车已经快开了。小林只好一手提着一包梨,一手提着一个草篓,匆匆忙忙说:“老乔,再见!”女老乔说:“再见!”
。恰巧又飞来一阵蝗虫,遮天蔽日的,将庄稼吃光,又来吃人。三姥爷也在这一年被蝗虫吃了。
小林心里还责备老婆,一个大学生,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市民气,偷了两桶水,值不了几分钱,丢人现眼让人数落了一顿。
金全礼所以能提副专员,是因为他和新到任的省委书记熊清泉有关系,他们以前是老同学。大家得到这个消息,都松了一口气。人家既然有这样的关系,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个副专员也是应该的。假如老周老胡和省委书记是同学,提副专员时,老周老胡也能提上去。这样一想,也就想通了,就觉得不该与金全礼闹意气。
我信了你的话,天下的老鸦一般黑。只要有班车,我就不调了,睁只眼闭只眼混算了。这不是工作问题解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