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

命运

蔡崇达
《命运》是蔡崇达继《皮囊》之后,时隔八年潜心创作的长篇小说。 《皮囊》里的那句“皮囊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正是出自《命运》的主人公,阿太之口。《命运》以九十九岁的她一生的故事为主线,串联起福建闽南沿海小镇几代人的人生故事、命运选择与时代浮沉。 全书以阿太的五段回忆,切入时间长河中人们不得不直面的一个个本质命题: 层层浪:你们就此没有过去,只有将来—— 当原本稳固的活法被打碎,给人庇护的传统秩序被割裂,陷入巨大无常中的一个个单薄的人,要如何活下去?内心的安宁要放置在何处? 海上土:灵感是浮游在海上的土—— 羁绊和意义是人心灵的压舱石,当生活的浪头打过来时不至于被掀翻。阿太生命中那些失去了压舱石的人,被命运一个个顺水推舟地带走了。而此时的她,尚只有十六岁。 田里花:想结果的花,都早早低头—— 背负着“无子无孙无儿送终”的命运预言,她成了亲,有了婆家与丈夫,抱养了孩子。但见过命运的人会明白,命运的激流从未停止,人在其中并不知晓,哪一次告别,就是诀别。 厕中佛:腐烂之地,神明之所—— 时代的巨浪之下,如何守住内心的清明与信仰?这世上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而活,那么日子再苦,也过得像地瓜一样甜了。 天顶孔:要么入土为安,要么向天开枪—— 阿太的故事走到了落幕时分,死亡成了她亲密的旧友。她终是生下了自己的命运,成为自己命运的母亲。这人间她来过,她永不再回。
人一辈子,会认识很多朋友。一出生就可以认识饥饿、认识占有,然后八九岁你会开始认识忧伤、认识烦恼……十几岁你会开始认识欲望、认识爱情,然后有的人开始认识责任、认识眷念、认识别离、认识痛苦……你要记得,它们都是很值得认识、很值得尊重的朋友。
我后来才理解,奶奶没喊疼,不是因为坚强,更像是接受——接受这人生本应如此。因为,我后来也学会了,很多疼痛啊,接受了好像就不痛了,甚至琢磨得细一点,疼到最厉害的时候,心里会莫名地平静,像整个人悬浮在海里那样的平静。
我不知道你活到这个年纪知道了没有,这世界最容易的活法,就是为别人而活。而如果那人恰好也是为你活的,那日子过起来就和地瓜一样甜了。
只要我们还活着,命运就得继续,命运最终是赢不了我们的。它会让你难受,让你绝望,它会调皮捣蛋,甚至冷酷无情,但你只要知道,只要你不停,它就得继续,它就奈何不了你。所以你难受的时候,只要看着,你就看着,它还能折腾出什么东西,久了,你就知道,它终究像个孩子,或者,就是个孩子,是我们自己的孩子。我们的命运终究会由我们自己生下。我们终究是,自己命运的母亲。
这世界上很多坏东西都是在发现你软弱的时候才追上来的。
我知道了,人心里真的有一片海,一直在翻滚着,而自己的魂灵如果没有一个重重的东西去压住——类似于压舱石的东西,只要某一刻某一个小小的情绪的浪过来,魂灵就会被这么打翻,沉入那海底去了。
树意识不到它的根,树枝和树叶欢快地迎向天空,但树的生长、伸展其实来自于它的根。泥土中的力量引领我们向上。
我知道的,这世间一直在变化着,哪能用过去的经历去教谁面对未来?对于未来,老的少的都一无所知。我想,我就把我认为对的活法活出来,如果他们也觉得对,就跟着这样活;他们若觉得不对,就自己找。
其实那几年不是没发生事情的,但它们已经伤害不了我了——那个时候我已经知道,每个即将到来的日子最终都会是我的一部分,它们到来了,然后就贴在我身上,成为我了。
这人间从来没有生离,没有死别。这人间不过是,天上的人来了,天上的人回天上去了。
我们的生命本来多轻盈,都是被这肉体和各种欲望的污浊给拖住。阿太,我记住了。“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请一定来看望我。
她才知道,很多人的内心不怕苦难,怕的是不安定。
虽然很多人不甘愿活成一样的故事,但她从小就觉得,人生有确定的情节其实挺好的,不用另外找活法。相同的活法里,还是有不同的滋味的,她觉得这样就挺好。
我知道的,命运不会只是条潺潺流淌的溪流,它会在经过某个山谷时就突然坠落成瀑布,还可能在哪个拐弯后就汇入大海消失不见了。
我妹果然年纪小,她不知道这世界上一件件事情,也是一条条生命。一件事情落了地,它自己就会挣扎着长出自己的模样。所以很多时候,我们只需要把这件事生下来,然后看它到底能长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的,很多人去远方,本来就是为了躲避自己内心那些无法解决的问题。其实这样的人真傻,去了远的地方,那些问题就不在了吗?
人好玩的一点是,只要有人记住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你在她面前就会又活成什么样。
我们那个时候,人发育晚,但偏偏结婚都早。现在想来,发明这个方法的老祖宗,是精心准备了一个善良的活法:抢在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长出来之前,就先让人结婚了。就像,先给你安排答案了,再给你题目。等你的心里开始长东西了,或许会躁动,但看着答案都有了,只要答案错得不是太离谱,犹豫着,日子已经过下去了。
以前不知道什么是老,直到老了之后,才知道,老了就是感到自己的一切在收缩。手脚在缩,身高在缩,力气在缩,感觉在缩,好像缩到心口那地方,可心口那地方反而越来越重了,呼吸重,走路重,抬手抬脚也重……
他们不是活不下去,是咱们这世间某个巨大的创伤刚好要他们承受了。他们是替咱们承受的,冲这点,他们就是神。
那神婆没有骗我,只要看到一个人的过去再远点再多点,自然就看得到那人更多的将来了。
有的东西自己一直吃着苦,然后就想着得让自己变得甜,结果,它不仅甜了自己,最终还甜了许多人。
我知道那种笑的,那是经历过非常多难受的事情,但依然可以为了这人生中出现了一点好事而让自己开心的笑。
阿太说:你看,天上一颗颗的星,就是一个个不愿再回人间的灵魂向天开的枪。
大家的生活各有一片望不到头的汪洋,谁是发自内心管他人的风波的?
所以,以后你看到谁被按在哪个角色里,无论你喜不喜欢那个角色,无论那个角色多讨人厌多脏,你还是要看到按在他身上的那个命运的手指头,说不定命运的手指头一松,他就马上脱离那个角色了。
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材。
我婆婆说:你发现了吗?想结果的花,都早早地低头。
我开心岁月开始温和地往她们身上贴,而不是一刀刀往她们身体和心里割了,我于是想,这样的日子应该算好日子了吧。
按照那神婆的说法,人就分两种死,死得好和死得坏。她说,死必须是果子熟了自己掉落地那种死,其他的死都是不对的死。特别是那种被哪个问题卡死的,自己想不开死的,做鬼的时候还要卡在那儿,下辈子又得重新过一遍当时卡死他的那个问题——太傻了,太亏了,她说。
我也是那一年才知道,为什么咱们这庙多:因为人生需要解决的问题真多,一个神明,不够。
这世间一个个人,前仆后继地来,前仆后继地走,被后人推着,也搡着前人,一个个人,一层层浪。我爷爷我阿母的浪花翻过去了,我的浪才往前推;我的浪花要翻过来了,这不现在又把你往前推。我的人生,自然是他们的故事;他们的人生,也就是我的故事。就如同我的故事,终究是你的故事。
这个问题很重要,想过不同人生的人,生活是过不到一起的。你看咱们这儿,妻子叫“某”,找某的过程,就是找自己的过程。找不到自己前,千万不要找妻子,你找到的某不是你自己,你们早晚会分离的。
我不知道怎么面对老人的哭,我总觉得一旦老人开口哭,就是他们身上堆积的那些人生同时开口在哭。
其实土地也唠叨的,你只要愿意听,就知道它在和你讲道理。比如,要诚实,你松了一遍土,它绝对不会给你松两遍土的那种果;比如,要用心,你是不情愿锄的地,肯定要比认真锄的地产量少……
每个人难过都不一样,有的人用哭来让难过流出来,有的人用生气来让难过蒸发出来。北来用的是生气。
我看着杨万流和我婆婆,我突然想,我阿母对我真好,她在人生的最后时刻,把我和这世界上另外一个人绑上了重重的关系,要不然,我也要飘走了。
生活不就这样吗?我们还没见过未来的日子呢,但也一见面就这样过下去了啊。
我想,或许命从来就不是由他们负责和我解说的。或许他们就是负责这样慈悲地看着我。
我翻来覆去看那个“好”字,觉得,杨万流待我真好,命运待我真好。我甚至在想,我此前是不是误解命运了。虽然很多日子苦了点,但留在最后的还是甜滋滋的感觉。
神婆说:你听出来了吗?是不是死得理所当然?你觉得生了容易?活了容易?生别人了容易?养活了容易?老了容易?这一道道关,说起来容易,哪道又真的容易?但他都没被卡住,简直是上好的死了,就像熟透了自然从树上落下来的果子,都不用去掰。死的时候,世间和自己都没有伤口,这还不好?
要么入土为安,要么向天开枪
我阿母问:人死后是去哪儿呢?神婆当时在晒太阳:能去天上的已经去天上了,必须到地下去的也被拉去地下了,还在纠结的就在这人间晃荡着。
我说:我担心的是,不那样活,我就不知道怎么活了。
听听别人一辈子的故事,储存着,可以帮咱们自己过好这一辈子和下一辈子。
我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像个粪坑,腐朽的东西在不断发酵,沼气一般刺鼻恶心。我赶紧捂住嘴,那难受的哭声,还是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我闻到空气中,一阵阵,各种游走的香味,我才发现,我家院子里的桂花和一些我不知道名字的花开了。我突然想,为什么我以前闻不到。我突然很感伤地想,这生活中应该有许多好的部分,但我以前为什么不知道?而且,我的阿母不见了。
那神婆说:有啊。他说,活下来。活下来,等世间的病好了,就一切都好了。
我那段时间老觉得,自己也是地瓜了,也长出许多根须,硬是往这地里扎。虽然那地再怎么松,终究很硬,那日子再怎么开心,终究很难,但咬咬牙,还是可以扎进去的。
因为这世间的道理,故事才能讲得清楚。
看到过收成的人,会更知道怎么开始种地。
神婆继续在院子里铺地瓜片,说:你就没见识,饥荒就是这世间生病了。这世间和人一样,生病肯定是全身发作的,北边都那样了,肯定要传染到咱们这边来了。
是命不讲道理,我干吗要信?
我问:神也会死啊。 我婆婆说:会死啊。没有人供养,没有人记得,他们就要死了。
有人指着那些尸体说:你看,这不,人终究是皮囊,魂灵一走,就浮起来了,比什么都轻。
我本来想反驳,但听着这句话,头不自觉抬起来——我好像也看到,在我们的头顶上空,是一个又一个悲悯的眼神。
我知道的,杨万流没法让自己待在绝望中,但他又不想丢掉我,他在想办法。
不过,我后来想,是不是寻找药的过程,也是如同神婆寻找神明的过程啊?是不是寻药的过程,也本就是那治疗的过程啊?这么想之后,也就没情绪了。
我婆婆嗑着瓜子说:我不是早就说这个世间生病了吗?生病了就会难过一下,但难过后就好了。你看,咱们不是已经囤了鱼干地瓜干吗?咱们就安心看看这命运到底安排咱们怎么活。
如果那人选择把自己的问题吞回去,而不是叫我第二次,就证明,他的心力足够解决自己的问题啊。
我一抬头,看到那男人的脸。那男人眼光刚触及我脸的时候,我看到他笑了,笑得和海上的月光一般。我也不自觉地笑了。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我也知道了,西来是心里有花田的小孩。
然后我知道了,那神婆会说:就活下来,偏活下来,活下来看它能拿你怎么样。
我现在活了九十九年了,还是经常想到那半年,我想起那半年是因为,那是我一直盯着我婆婆看的半年。我很庆幸,我曾经那么认真地看着她,后来我在想念她的时候,才看得到她的脸。
她这一辈子我最终护不住她,但她浑身花香地来找我,我至少得让她浑身花香地走。
不可以笑,虽然许多人到死都不甘的事情,在别人听来都那么搞笑。
她也安慰我。她说:我知道了,不是神明和我错了,只是我们老了。这世间也会生老病死的,我们是这世间老掉的那部分。那神婆笑嘻嘻地说:所以我们可以去死了。
我说,有人吃东西,是吃滋味;我吃东西,只是为了心里踏实。除了地瓜和米,我吃什么都不踏实。
我特意跑去和那块田解释了,我当然听不到它说话,但我知道,它看过多少人的生与老,一个个人就是它一季季的作物,它都知道的。
我说:村长你真是好人。村长笑着和我说:那杨仔屎是我堂哥,他走的时候写了封遗书,遗书上交代了我要照顾你,我本来想,你们都是大人物了,照顾不到,没想到,还真可以帮上忙。 我说:你不能叫他杨仔屎,他是村长。 村长眼眶也红了。
我和阿母说:你不能这样走啊,人要怎么过自己的一生,我还不知道啊。你是不懂,你是没有教我,你至少得陪我啊。
我问神婆:所以死到底是该开心还是不该开心?神婆不耐烦地回:死和活一样的,有开心也有不开心。
杨万流一直在构造一种生活,一种他想象得到的最好的生活。我知道的,那种生活里,有他有我有那神婆,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说:咱们先让婆婆好好死,再让自己好好活。
又想了想,如果这样说,其实神明本来也是人民群众啊。
神婆说,那是因为,即使要当神媒,也要先把人间该有的好事都先经历过,这才心甘情愿。
不知道怎么往前,又没办法活到过去,就卡着啊?
我理解的,念中不知道这里发生的故事,所以他看到的只有脏。
神婆是不追了,但她的话已经像路边的野狗一样,追上来,还咬上了。
我想着想着,想到,所以我凭什么因为自己想要找阿母,就不让她去找她阿母?我阿母只是个小女孩啊。
有天晚上孩子又在闹夜了,我实在爬不起来。我听到杨万流轻轻唤了唤我的名字,我还是假装睡着。他爬起来了,笨拙地给孩子换好了尿布,喂好了奶。本来孩子不哭了,可以放下了,但他还是抱着孩子一直摇。他以为我是睡着的,还偷偷亲了孩子一下。 自此我晚上就不用起来了。
最难受的人是说不出话的。他们的眼睛,有时候像是又深又黑的隧道,我好像因此可以看到他们心里那又黑又深的海。
来到这里后,咱们都被生活按在海水里,都忘了,咱们是谁。
我心里想:反正我也不走。走之后,去哪儿?那里会有撒着我祖宗们骨灰的海吗?那里会有这一座座庙吗?那里有每次见我都乐呵呵的神明吗?而且,那里会有杨万流吗?
丽明说,这是西来交代的,他想死在生他的地方,但他想死后一直陪着阿娘。
思想是什么意思,活着就那些道理,没有老和新的差别。
神婆那天晚上和我讲了许多鬼魂被困在人间的原因。她说:你看,这么多人到死还过不去的坎,对我这个又老又臭的神婆,对你这个又小又无知的孩子来说,是不是挺搞笑的。
那老爷爷笑着说:糟不糟蹋别问我,你问地就知道。如果地里长出茂盛的花,那就是这块地同意了,还开心地在笑。
地瓜真是性格好的作物,不挑土,即使是海边的红土混上海风吹过来的沙,它们照样欢天喜地地长。不爱长虫,即使长虫了也没关系,反正果实藏在土里了。
不远处就是海,海翻出来一条浪,又被新追过来的海水吞了。我在想,那条浪去哪儿了呢?然后我们看着整个海面,海翻出来无数条浪,又吞没了无数条浪。
那神婆说过,如果被鬼缠上,知道鬼的名字了,就好办了。可以先叫着它的名字,和它说话,听它讲自己的故事。那神婆说,鬼都是因为在这世界受的伤痊愈不了,这才滞留在人间的。鬼是代替很多人去受这个伤的。
我说:这么多人去马来西亚肯定很贵,而且我坐船会晕。我不知道你在马来西亚有没有娶妻子,我觉得你还是用给我们买船票的钱娶个妻子吧。咱们的事情下辈子再说。 念到最后这一句,我都没想到自己会难过。
阿妹说:阿姐,我这辈子都用来陪你了,我先走了,这样下辈子我会先投胎,咱们换一下,你记得来找我,当我阿妹。我说:好。
笔能点开天地,为灵魂开路。
她说,很多人挤在一起的机会不多,要珍惜,说不定这次聚后,大家就都要散开了。
我边跑边哭,边哭边骂:我就知道你没那么安分,我就知道。我就要和你杠下去,我一辈子就和你没完。 我阿妹问我:你在骂谁? 我说:命运。
每天他们看到这么多人在难过,为什么不做点什么?这么一想,又抬头看了看,向天空挥了挥手,但我终究还是看不到神明。
这个问题像座会长大的山,隔在我们中间,我发现,我们越来越不好和对方说话了,能说的也越来越局限于明确的短问题,比如,吃饭了?比如,出门啊?往往用一个词语就能回答。
西来每年回来一次,他没说,但我发现了——他挑的,就是他第一次来找我的那个日子。他也把那个日子,定为他的生日。
自从开始建那房子,我就没去看过。我打定主意不会去住。倒不是因为其他,只是,我现在住的这个房子,和我的人生长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