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

余华
这个是余华自2003年以来的首部杂文集。十年来他走遍世界,以亦庄亦谐的笔锋将观察到的社会、时事、文化等现象一一记录剖析,在日常生活的表象下洞见社会固有病灶,对我们生活的时代进行了由外而内深刻反省,在与世界的踫撞交锋中,呈现出一个崛起、变迁中的中国。正如余华所说:“这就是我的写作,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经过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然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短短三十多年,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一个人性压抑的时代来到了一个人性放荡的时代,从一个政治第一的时代来到了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过去,社会束缚的长期存在,让人们只能在家庭里感受到些许自由;今天,社会的束缚消失之后,曾经让人倍加珍惜的家庭自由突然间无足轻重了。
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文学就是这样地美妙,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文档”和“图片”里。同样的道理,阅读文学作品不仅可以激活某个时期的某个经历,也会激活更多时期的更多经历。
影响就是这样,时间不能限制它,空间也不能限制它,它无处不在,而且随时出现。
事实上我们一直生活在意外之中,只是太多的意外因为微小而被我们忽略。为什么有人总是赞美生活的丰富多彩?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善于品尝生活中随时出现的意外。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样做只是为了完成一个心愿,完成前曾经那么强烈,完成后突然觉得什么都没有了。
两个月的折磨之后,我的恼怒变成了无奈,我继续说:“他们不是在装修房屋,他们是拿着电钻和铁锤在墙壁里寻找宝藏。”
我在南非继续感受着道路的命运。当它经过一段森林时,道路在幽静的景色里变得平淡无奇;经过一个人烟稠密的小镇时,道路显得庸俗不堪。只有在广袤的大地上,道路才拥有自己的命运。我看到久违了的木头电线杆在夜色里像是两排道路的卫兵;前面陡峭路上出现一排整齐的车灯时,道路就像电梯一样缓缓上升。
身穿诺维茨基球衣和身穿詹姆斯球衣的朋友亲密走去,他们的背影说:这不是战争,这是体育。
通过文学想象叙述出来的变形,总是让变形的和原本的之间存在着差异,这差异就是想象力留给洞察力的空间。这个由想象留出来的空间通常十分微小,而且瞬间即逝,只有敏锐的洞察力可以去捕捉。
人就是这么奇怪,冠冕堂皇的语言学起来累死,可是脏话一学就会。
我一直以为进入外国经典文学最好是先从大仲马开始,阅读的耐心是需要日积月累的,大仲马太吸引人了,应该从他开始,然后是狄更斯他们,然后就进入了比森林还要茂密宽广的文学世界,这时候的读者已经有耐心去应付形形色色的阅读了。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话让我意识到,大仲马的这两部巨著不仅仅是阅读经典文学的入门之书,也是一个读者垂暮之年对经典文学阅读时的闭门之书。
他说:“我的昨天就是你的今天。”我当时回答他:“我的明天不是你的今天。”
阅读巴金的作品,尤其是《随想录》,会觉得他是一个在精神上勇敢的人,也会觉得他是一个在生活中温和的人。
一位叫陈砚书的网友到我的微博上说:“《第七天》争议大的根源是民众对荒诞的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乃至见怪不怪,对荒诞的纵容使荒诞化为平常。”
你要知道这种一尘不染的快乐,只有孩子才拥有,那是上帝特别给孩子的恩惠,但它不是永远的礼物,随着长大成人它会消失在风中。所以你一定要珍惜,你要专注地快乐,狠狠地快乐,快乐得把自己抛到白云上面。
为何抗议者首先焚烧法院大楼?因为司法腐败是一个国家腐败的标志。
我没有和中国的政治家握过手,不由胡思乱想起来,觉得中国政治家的手可能充满了骨感,因为他们有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所以不用看自己,看别人命运沉浮也知岁月沧桑。
这就是我的写作,从中国人的日常生活出发,经过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然后再回到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身体的伤疤可以愈合,记忆的隐隐作痛却是源远流长。
我这边的风热气腾腾,夹杂着鲜花的气息和烤牛排的气息;从他那边吹来的风十分凉爽,只有纯粹的风的气息。
录像带电影《野草莓》给予我的感受是:我终于看到了一部真正的电影。
哈金小说所叙述的就是中国历史和现实的根部,那些紧紧抓住泥土的有力的根,当它们隆出地面时让我们看到了密集而又苍老的关节,这些老骥伏枥的关节讲述的就是生存的力量。
在围炉里,人生如梦。
车限行的政策也在七月二十日推出。 这两天我走在北京的街道上,感到车辆比以往的夏天明显减少,行人也比以往的夏天明显减少,七年来中国人期待中的奥运街头情景应该不是这样。我在想,我也许要在北京度过七年来最安静的一个夏天。
记得有朋友说过,他给一百个学生上课叫上课,给一百张椅子上课叫行为艺术。
日常生活貌似平淡和琐碎,其实丰富宽广和激动人心,而且包罗万象。政治、历史、经济、社会、体育、文化、情感、欲望、隐私等等,都存在于日常生活之中。
她说多哥曾经流行过一句谚语:“中国人留下的孩子比留下的稻米还多。”
余海果喜欢拿着摄像机到处拍摄,当别人告诉他应该拍摄什么时,他总是摇头拒绝,他说:“我有自己的艺术感觉。”
都柏林的天气就像婴儿的屁股一样没个准头,一会儿屎来了,一会儿尿来了(大意如此)。
我觉得一个人成长的经历会决定其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基本的图像就是这时候来到一个人的内心深处,如同复印机似的,一幅又一幅地复印在一个人的成长里。
马原、苏童、格非、叶兆言、孙甘露、洪峰等人的作品占据了先锋文学专号的版面,我也在其中。
其实大仲马的故事是简单的,让读者激动昂扬的是他叙述时的磅礴气势,还有他刻画细部时的精确和迷人的张力。
每个人对于他所属的社会都负有责任,那个社会的弊病他也有一份。
斯特林堡作品,是他的《红房间》
离开北京前,一位对篮球毫无兴趣的朋友知道我要长途跋涉到美国观看总决赛,十分惊讶地说:“你还亲自去?跑那么远的路就是为了看篮球比赛,真是愚蠢。”我承认:“我是愚蠢,但是还没有愚蠢到请别人代表我去看。”
很多人已经习惯在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后的生活,可是有多少人愿意承认这个事实?
可是他没有我们的经历,他就进入不了我们的谈话。
一个梦,让一个记忆回来了,然后一切都改变了。
这就是我们今天的生活,不平衡的生活。区域之间的不平衡、经济发展的不平衡,个人生活的不平衡等等,然后就是心理的不平衡,最后连梦想都不平衡了。梦想是每个人与生俱有的财富,也是每个人最后的希望。即便什么都没有了,只要还有梦想,就能够卷土重来。可是我们今天的梦想已经失去平衡了。
短短三十多年,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外一个极端,从一个人性压抑的时代来到了一个人性放荡的时代,从一个政治第一的时代来到了一个物质至上的时代。
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经验告诉我,过多的答案等于没有答案,真正的答案可能只有一个。
我想,没有一个人在心理上是完全健康的,起码不可能一生都健康,心理医生也不会例外。事实上,我们人人都有着不同程度的焦虑,对尚未发生的事情的担忧和害怕,这样的心理或多或少地在左右着我们的生活态度和思维方式。
事实上没有一部小说能够做到真正完成,小说的定稿和出版只是写作意义上的完成;从阅读和批评的角度来说,一部小说是永远不可能完成或者是永远有待于完成的。文学阅读和批评就是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如同是给予世界很多的道路一样,给予一部小说很多的阐释、很多的感受。
“一个西方人活四百年才能经历这样两个天壤之别的时代,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
如此周而复始,我的精神已经来到崩溃的边缘,自己却全然不觉,仍然沉浸在写作的亢奋里,一种生命正在被透支的亢奋。
书名: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作者:余华出版社:北京出版集团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用先入为主的方式去阅读文学作品是错误的,伟大的阅读应该是后发制人,那就是怀着一颗空白之心去阅读,在阅读的过程里内心迅速地丰富饱满起来。
历史的差距让一个中国人只需四十年就经历了欧洲四百年的动荡万变,而现实的差距又将同时代的中国人分裂到不同的时代里去了
如果文学里真的存在某些神秘的力量,那就是让我们在属于不同时代、不同民族、不同文化和不同环境的作品里读到属于自己的感受。文学就是这样地美妙,某一个段落、某一个意象、某一个比喻和某一段对话等,都会激活阅读者被记忆封锁的某一段往事,然后将它永久保存到记忆的“文档”和“图片”里。
为什么有人总是赞美生活的丰富多彩?我想这是因为他们善于品尝生活中随时出现的意外。
妖艳的霓虹灯在白天里仍然闪烁着色情的光芒
如果从伦理道德和处世哲学的角度来探讨中国这六十年的社会变迁,那么家庭价值观的衰落和个人主义的兴起可以作为一条历史的分界线,显现出同一个国度里的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与一些同龄的朋友们说起自己这张旧照,才知道他们也都有一张站在天安门广场布景前的照片。我们感慨不已,沉浸在历史的记忆之中。
我们坐在都灵的剧场餐厅里通过翻译聊着,不通过翻译吃着喝着。
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中国这三十年创造了举世瞩目的经济奇迹,现在已经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可是在这个光荣的数据后面,却是一个让人不安的数据,人均年收入始终在世界的九十多位和一百位之间。这两项应该是平衡的经济指标,在今天的中国竟然如此地不平衡。
只有当想象力和洞察力完美结合时,文学中的想象才真正出现,否则就是瞎想、空想和胡思乱想。
很多人不再像他们的父辈那样珍惜家庭,因为他们的价值更多地体现在了社会生活里,很少体现在家庭生活中。
知道自己无知不是完全的无知,完全的无知是不知道自己无知的无知。
我就是那种将别人的故事告诉别人,然后再向别人要钱的人。
我想,很多中国球迷都有在篮球场上踢足球的人生段落。
“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恐怖分子,有些是拿着炸弹的,有些是拿着意识形态的。”
一个作家的写作影响另一个作家的写作,如同阳光影响了植物的生长,重要的是植物在接受阳光照耀而生长的时候,并不是以阳光的方式在生长,而始终是以植物自己的方式在生长。我意思是说,文学中的影响只会让一个作家越来越像他自己,而不会像其他任何人。
哀悼日之后,恐惧和悲伤将会成为记忆。
六十周年对于我的意义,就是比五十九周年多了一年。
过去有过一句著名的口号:“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今天的中国,已经让我们很难分清什么是属于社会主义的,什么是属于资本主义,我觉得草和苗在今天的中国已经是同一种植物了。
犯人的双手不再是我们想象中的苍白,而是发紫发黑了。后来的牙医生涯让我具有了一些医学知识,我才知道这样发紫发黑的手已经坏死。那个犯人在被枪毙之前,他的双手已经提前死亡。
社会生活的不平衡必然带来心理诉求的不平衡,
子弹从后脑进去时只是一个小小的洞眼,从前面出来后,犯人的前额和脸上破碎不堪,前面的洞竟然像我们吃饭用的碗那么大。
一本书有时候会重塑一个作家
人没有什么是自己固有的,除了自以为是。
我扪心自问,为何自己总是在夜晚的梦中被人追杀?我开始意识到是白天写下太多的血腥和暴力。我相信这是因果报应。于是在那个深夜,也可能是凌晨了,我在充满冷汗的被窝里严肃地警告自己:“以后不能再写血腥和暴力的故事了。”
“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我心想:少数中国人挣钱太容易,不知道钱是怎么挣来的;多数中国人挣钱太难,不知道怎么可以挣到钱。
我一直认为童年的经历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方向。世界最初的图像就是在那时候来到我们的印象里,就像是现在的复印机一样,闪亮一道光线就把世界的基本图像复印在了我们的思想和情感里。当我们长大成人以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不过是对这个童年时就拥有的基本图像做一些局部的修改。
写长篇小说就完全不一样了,一年甚至几年都不能完成,作家在写作的时候,笔下人物的生活和情感出现变化时,他自己的情感和生活可能也在变化,所以事先的构想在写作的过程中会被突然抛弃,另外的新构想出现了,写长篇小说就和生活一样,充满了意外和不确定。我喜欢生活,不喜欢工作,所以我更喜欢写作长篇小说。
然后发现自己仍然没有说完,仍然有不少答案在向我暗送秋波,期待着被我说出来。
这就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生活在现实和历史双重的巨大差距里
我们认为小说的叙述形式不应该是固定的,应该是开放的,是未完成的,是永远有待于完成的。
我觉得二十年前的自己其实走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如果没有那个经历了自己完蛋的梦,没有那个回来的记忆,我会一直沉浸在血腥和暴力的写作里,直到精神失常。
一个生活在今天的人,应该更多地关心别人的生活,尤其是关心素昧平生的人的生活,因为更多地关心别人的生活,才可以更多地了解自身的生活。
毛泽东“三个世界”的理论如雷贯耳,
想象力的长度可以抹去所有的边界:阅读和阅读之间的边界,阅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生活之间的边界,生活和记忆之间的边界,记忆和记忆之间的边界……生与死的边界。
没有一个作家会为一个流派写作。
漫长的人生为何令人感到短暂?也许是美好的生活都是一个一个的小段落。
然后,我们可以在个人价值和家庭价值之间找到平衡。
然后在一九八六年至一九八九年,我突然写下了大面积的血腥和暴力。中国的文学批评家洪治纲教授在二〇〇五年出版的《余华评传》里,列举了我这期间创作的八部短篇小说,里面非自然死亡的人物竟然多达二十九个。
我想借此提醒人们,在中国三十年翻天覆地的变化之后,还有很多中国人的生活,只是从一个闹钟到四个闹钟的进步。
潘卡吉·米什拉问我:“你早期的短篇小说充满了血腥和暴力,后来这个趋势减少了,为什么?”
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人,没有什么毛病,可是从来未给人们带来快乐。
我能够确定的是爱国主义是爱自己的祖国,不是去热爱一个人或者一小撮人。
直到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以前的梦都是在自己快要完蛋的时候惊醒,这个梦竟然亲身经历了自己的完蛋。也许是那天我太累了,所以梦见自己完蛋的时候仍然没有被吓醒。就是这个漫长的梦,让一个真实的记忆回来了。
鸟说,人类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
一九九一年、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五年,我分别出版了《在细雨中呼喊》《活着》和《许三观卖血记》
我的德国翻译跟在后面,一路上都在用中文发出不满的嘟哝声,他说法兰克福有很多美丽的地方,为什么不去那里?为什么尽是在法兰克福落后的地方拍摄?
我首先要做的是尽快找到最适合这个题材的叙述方式,同时要努力忘掉自己过去写作中已经娴熟的叙述方式,因为它们会干扰我寻找最适合的叙述方式
这时候我觉得文学真是无限美好,它在通过阅读被人们所铭记的时候,也在通过其他更多的方式被人们所铭记。
我一直以为进入外国经典文学最好是先从大仲马开始,阅读的耐心是需要日积月累的,大仲马太吸引人了,应该从他开始,然后是狄更斯他们,然后就进入了比森林还要茂密宽广的文学世界,这时候的读者已经有耐心去应付形形色色的阅读了。
一个伟大的作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写作,一个伟大的读者应该怀着空白之心去阅读。只有怀着一颗空白之心,才可能获得想象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