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

活着

余华
同名电影《活着》由张艺谋执导,葛优、巩俐两大影帝影后主演,1994年该片在第47届戛纳电影节上斩获评委会大奖、最佳男演员奖,同时还荣获了英国电影学院奖最佳外语片等重要奖项。由《活着》改编的电视剧《富贵》2005年开播,在第13届上海电视节上,摘得“白玉兰”奖——电视剧评委会大奖。《活着》是一篇读起来让人感到沉重的小说。那种只有阖上书本才会感到的隐隐不快,并不是由作品提供的故事的残酷造成的。毕竟,作品中的亡家,丧妻,失女以及白发人送黑发人这样的故事并不具备轰动性。同时,余华也不是一个具有很强煽动能力的作家,实际上,渲染这样的表达方式是余华一直所不屑的。余华所崇尚的只是叙述,用一种近乎冰冷的笔调娓娓叙说一些其实并不正常的故事。而所有的情绪就是在这种娓娓叙说的过程中中悄悄侵入读者的阅读。这样说来,《活着》以一种渗透的表现手法完成了一次对生命意义的哲学追问。本书荣获意大利格林扎纳·卡佛文学奖(1998年)、台湾《中国时报》十本好书奖(1994年),香港“博益”15本好书奖(1990年),中华图书特殊贡献奖(2005年),法国国际信使外国小说奖(2008年);并入选香港《亚洲周刊》评选的“20世纪中文小说百年百强”;入选中国百位批评家和文学编辑评选的“九十年代最有影响的10部作品”,余华本人则于2004年荣获法兰西文学和艺术骑士勋章。
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的,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
生活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感受,不属于任何别人的看法。
“做人不能忘记四条,话不要说错,床不要睡错,门槛不要踏错,口袋不要摸错。”
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泪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掸去身上的稻草。
人的体验和欲望还有想象和理解,会取消所有不同的界限,会让一个人从他人的经历里感受到自己的命运,就像是在不同的镜子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形象。
: 去年今日此
当这部沉重的小说结束时,活着的意志,是福贵身上唯一不能被剥夺走的东西。
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
少年去游荡,中年想掘藏,老年做和尚。
“活着”在我们中国的语言里充满了力量,它的力量不是来自于喊叫,也不是来自于进攻,而是忍受,去忍受生命赋予我们的责任,去忍受现实给予我们的幸福和苦难、无聊和平庸。
对《活着》而言,生活是一个人对自己经历的感受,而幸存往往是旁观者对别人经历的看法。
“春生,你欠了我一条命,你下辈子再还给我吧。”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出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一个人命再大,要是自己想死,那就怎么也活不了。
我能写下些什么呢?往事如烟,可我记忆犹新。
我们这辈子也算经历了不少事,人也该熟了,就跟梨那样熟透了该从树上掉下来。
“这下可要好好活了。”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后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这钢铁能造三颗炮弹,全部打到台湾去,一颗打在蒋介石床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吃饭的桌上,一颗打在蒋介石家的羊棚里。”
医生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可他又说: “你为什么只生一个儿子?” 这叫我怎么回答呢?我急了,问他: “我儿子还活着吗?” 他摇摇头说:“死了。”
“你给我、给你娘你姐姐争了口气,我很高兴。可我从没听说过跑步也能挣饭吃,送你去学校,是要你好好念书,不是让你去学跑步,跑步还用学?鸡都会跑!”
二喜见了我,说道: “屋顶的茅草该换了,我拉了车石灰粉粉墙。”
我的话对家珍还是有用的,第二天早晨我醒来时,看到家珍正在看我,她轻声说: “福贵,我不想死,我想每天都能看到你们。”
“有庆,你也慢慢长大了,爹以后不会再揍你了,就是揍你也不会让别人看到。”
叙述者看着老人和老牛在暮色苍茫中慢慢消失,留下他独自一人:“我看到广阔的土地袒露着结实的胸膛,那是召唤的姿态,就像女人召唤着她们的儿女,土地召唤着黑夜来临。”
当初砸锅凭队长一句话,买锅了也是凭队长一句话。食堂把剩下的粮食按人头分到各家,我家分到的只够吃三天。好在田里的稻子再过一个月就收起来了,怎么熬也能熬过这一个月。
我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女人啊,性子上来了什么事都干,什么话都说。我不让她干活,她就觉得是在嫌弃她。
做人还是平常点好,争这个争那个,争来争去赔了自己的命。像我这样,说起来是越混越没出息,可寿命长,我认识的人一个挨着一个死去,我还活着。
“条件这么好,会要凤霞吗?”我说:“那男的是偏头。”家珍这才有些放心。
人们对于电影的信赖极大地减少了阅读小说的乐趣。相反,关于语言的,优美诗篇的激情通过阅读得以保留。阅读这本小说是一项极大的成就……福贵接二连三地失去亲人,晚年只能同一头老牛度过,作者对于这种生活艰辛的描述却是用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平缓语调。“我是有时候想想伤心,有时候想想又很踏实”,这是福贵对自己的评价。读者可以把这当作余华铺设的情节和语言方面的线索。
说完这话自己先心疼上了,凤霞哪点比不上别人,就是不会说话。
生活超越一切财富,或者生活能带来有价值的财富?不惜一切代价地活着?
我看着那条弯曲着通向城里的小路,听不到我儿子赤脚跑来的声音,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好在那时是人民公社,要不这日子又难熬了。家珍得了病,心里自然难受,到了夜里她常偷偷问我:“福贵,我会拖累你们吗?”
这是有关过去的五十年中国历史中福贵的复杂而悲惨的生活。中国变换的历史为这部感人但并不感伤的小说提供了背景,小说的主旨是超越政治的生活意志的胜利。
《活着》这部书为我们提供了如何生活,尤其是如何在困境中求生的理念。这是一部描绘二十世纪中国惨淡生活的作品……这部小说是一首对于一个无限匮乏的年代的赞歌。主人公虽然有着种种恶行,但是在“文革”的大背景下还是学会了如何生活。(
我们的中国朋友重复对我们说,这个四十八岁的同志没有展现中国最美好的一面。对极了!但是这也该是文学从“无产阶级专政”中解放出来的时候了。
小说在历史动荡的背景上以貌似冷漠的语调,织就了一幅人性的挂毯。其冷静的风格使读者与福贵同甘共苦,当好运垂顾他时,我们会欣然微笑,当他遭受厄运打击时,我们又会黯然垂泪。悲剧总是接踵而至,令人无法喘息,一位作家甚至因此称《活着》是“中国的《约伯书》”。(合众国际社2003年8月19)
“他们不会宰我的羊了。”我说:“宰了才好。”
余华在《活着》中描绘了二十世纪中国的全貌……它以福贵的口吻讲述了二十世纪中的中国史……成为了当代中国文学的典范。
除去一切距离生活仍是可接近,可见的
坐在我对面的这位老人,用这样的语气谈论着十多年前死去的妻子,使我内心涌上一股难言的温情,仿佛是一片青草在风中摇曳,我看到宁静在遥远处波动。
往事如烟,可我记忆犹新。
“这两只鸡养大了变成鹅,鹅养大了变成羊,羊大了又变成牛。我们啊,也就越来越有钱啦。”
我们希望了解我们能够理解并追寻的一段历史和人类命运。小说作家余华在这两方面都没有让我们失望
家珍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人老了也是人,是人就得干净一些。”
他一说是偏头,我就信了
人啊,活着时受了再多的苦,到了快死的时候也会想个法子来宽慰自己,
那时候钢铁煮了有两个多月了,还是硬邦邦的,
“生啦,是儿子。” 二喜一听急了,跳起来叫道: “我没要小的。” 医生说:“大的也没事。”
到了夏天,屋里蚊子多,又没有蚊帐,天一黑二喜便躺到床上去喂蚊子,让凤霞在外面坐着乘凉,等把屋里的蚊子喂饱,不再咬人了,才让凤霞进去睡。
这样的日子过到苦根四岁那年,二喜死了。二喜是被两排水泥板夹死的。干搬运这活,一不小心就磕破碰伤,可丢了命的只有二喜,徐家的人命都苦。
要埋有庆了,我又舍不得。我坐在爹娘的坟前,把儿子抱着不肯松手,我让他的脸贴在我脖子上,有庆的脸像是冻坏了,冷冰冰地压在我脖子上。夜里的风把头顶的树叶吹得哗啦哗啦响,有庆的身体也被露水打湿了。我一遍遍想着他中午上学时跑去的情形,书包在他背后一甩一甩的。想到有庆再不会说话,再不会拿着鞋子跑去,我心里是一阵阵酸疼,疼得我都哭不出来。
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这日子过下去谁也没信心了。
我女人那晚上把我看了又看,叫了好几声: “福贵。”
在残忍的社会和政治变革的背景下,主人公的生活勇气令人惊讶:这是一部特别的小说,一部既能使年轻一代也能使年长的读者感动的震撼心灵的小说。
我说:“你爹不会来接你,我也不能送你回去,你爹死了。” 他说:“我知道他死了,天都黑了还不来领我?”
老农民福贵遇到一位游客,并由此回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有庆、凤霞都死在那家医院里,没想到二喜到头来也死在了那里。你想想,我这辈子三次看到那间躺死人的小屋子,里面三次躺过我的亲人。我老了,受不住这些。去领二喜时,我一见那屋子,就摔在了地上。我是和二喜一样被抬出那家医院的。
自己往我家从前的宅院,后来是龙二,现在是队长的屋子跑去,跑到队长屋前
凤霞他们的枕巾上印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床单上的字是:在大风大浪中前进。二喜和凤霞每天都睡在毛主席的话上面。
“我女人我来背,你往后背凤霞吧。”
看到二喜和凤霞像是两口子,一个烧火,一个做饭炒菜。两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看过后都咧着嘴笑了。
女人都是一个心眼,她认准的事谁也不能让她变。
做医生的只要一句话,就能要我的命。
我往城里跑得这么勤快,跟年轻时一样了,只是去的地方不一样。
我和家珍总算舒了一口气。粥熬成后,我们一家四口人坐在桌前,喝起了热腾腾的米粥。这辈子我再没像那次吃得那么香了,那味道让我想起来就要流口水。有庆喝得急,第一个喝完,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吸气,他嘴嫩,烫出了很多小泡,后来疼了好几天。等我们吃完后,队长他们来了。
“他们不会笑话我们吧?” 我说:“我背着自己的女人有什么好笑话的。”
我请他继续讲述自己,他有些感激地看着我,仿佛是我正在为他做些什么,他因为自己的身世受到别人重视,显示出了喜悦之情。
人只要想吃东西,那就没事了。
书名:活着 作者:余华
麦田的林秀梅打来电话,告诉我,《活着》在台湾出版十四年来,每年加印,麦田决定出版《活着》的经典纪念版,希望我为此作序。
她一看到我们,眼泪哗哗流了出来,她扭着身体哭着看我们。我一下子想起凤霞十三岁那年,被人领走时也是这么哭着看我,我一伤心眼泪也出来了,这时我脖子也湿了,我知道家珍也在哭。
“有活干心里踏实。”
这个家一下子没了两个人,往后的日子过起来可就难了,等于是一口锅砸掉了一半,锅不是锅,家不成家。
会看牛的告诉我,说它最多只能活两年三年的,我想两三年足够了,我自己恐怕还活不到这么久。谁知道我们都活到了今天,村里人又惊又奇,就是前两天,还有人说我们是—— “两个老不死。”
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
我告诉他镰刀越使越快,人越勤快就越有力气,
“福贵,你头发全白了。” 我笑笑说:“以前就白了。” 他们说:“以前还有一半是黑的呢,就这么几天你的头发全白了。”
这天我进城卖柴,卖完了我花五分钱给有庆买了五颗糖,这是我这个做爹的第一次给儿子买东西,我觉得该疼爱疼爱有庆了。
那天晚上家珍和凤霞睡着以后,我一个人在屋外坐到天快亮的时候,先是呜呜地哭,哭了一阵我就开始想从前的事,想着想着又掉出了眼泪,这日子过得真是快,家珍嫁给我以后一天好日子都没过上,眼睛一眨就到了她要去的时候了。
我是怎么也想不到家珍会是这么一副样子,她一颗泪水都没掉出来,只是看着凤霞,手在凤霞脸上和头发上摸着。
“爹,我死了埋在这里。” 我叹了口气对二喜说: “这块就留给我吧,我怎么也会死在你前面的。”
有庆牵着它走,它时时脑袋伸过去撞一下有庆的屁股。羊也是通人性的,它知道是有庆每天去喂它草吃,它和有庆亲热。它越是亲热,有庆心里越是难受,咬着嘴唇都要哭出来了。
苦根是个好孩子,到他完全醒了,看我挑着担子太沉,老是停住歇一会,他就从两只箩筐里拿出两棵菜抱到胸前,走到我前面,还时时回过头来问我: “轻些了吗?” 我心里高兴啊,就说: “轻多啦。”
那些日子她脾气动不动就上来,我不再说什么,看着她慢慢吞吞往城里走,她瘦得身上都没肉了,原先绷起的衣服变得松松垮垮,在风里荡来荡去。
往常凤霞在屋里进进出出也不怎么觉得,如今凤霞一走,屋里就剩我和家珍,两个人看来看去,都看了几十年了,像是还没看够。
“二喜,不是我想让你破费,实在是凤霞命苦,你娶凤霞那天多叫些人来,热闹热闹,也好叫村里人看看。”
想想从前热热闹闹一家人,到现在只剩下一老一小,我心里苦得连叹息都没有了
牛是通人性的,我拉着它往回走时,它知道是我救了它的命,身体老往我身上靠,亲热得很,
他们的兴奋是他们处在局外人的位置上。
我跑到村口一看,还真是二喜,翘着左边的肩膀,手里提着一包糕点,凤霞走在他旁边,两个人手拉着手,笑眯眯地走来。村里人见了都笑,那年月可是见不到男女手拉着手的,
“买一颗就行了,我们还要买牛呢。”
有庆点点头,有庆是长大了,他比过去懂事多了。要是早上几年,他准得又哭又闹。我们从羊棚里走出来时,有庆拉了拉我的衣服,可怜巴巴地说: “爹,你别把它卖给宰羊的好吗?”
这孩子吃不饱整天叫着头晕,可从没给羊少割过一次草,他心疼那头羊,就跟家珍心疼他一样。
月光照在路上,像是撒满了盐。
没出三个月,那四十斤米全吃光了。要不是家珍算计着过日子,掺和着吃些南瓜叶、树皮什么的,这些米不够我们吃半个月。那时候村里谁家都没有粮食了,野菜也挖光了,有些人家开始刨树根吃了。村里人越来越少,每天都有拿着个碗外出去要饭的人。
“福贵,你慢点。” 村里人叫我福贵,他也这么叫,也叫我外公。我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这是苦根割的。” 他便高兴地笑起来,也指指自己割下的稻子说: “这是福贵割的。”
我说:“我会摔死的,你不要我的命了?” 他说:“我不要你的命,我要麻雀。”
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儿子,光着脚丫,鞋子拿在手里,满脸通红第一个跑完了十圈。这孩子跑完以后,反倒不呼哧呼哧喘气了,像是一点事情都没有,抬起一只脚在裤子上擦擦,穿上布鞋后又抬起另一只脚。